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基层包村,所包村的二队队长刘长财,是一个虽不识字但脑子非常精明的农民。
一
长财当队长三十多年,为二队的发展操碎了心。当时,我所包的村不是先进,但他担任队长的第二生产队却是全公社“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二队之所以成为典型,首先是因为长财是种田能手儿,每块庄稼都在长财的带领安排下管理得有模有样,油绿整齐;社员普遍有吃有穿;集体家底比较厚实,牛马驴骡近百头,马车农机好几套;队里民风也挺纯朴,周围村的姑娘都愿嫁过来,自己队里的闺女大多坐地招婿。
长财早年头上生过疥疮,有几处缺少头发,所以整年戴着个帽子,特别是夏天,经常出汗,他的帽子帽圈油光瓦亮,颜色灰不拉机,汗渍就像天上的云珍一块块的。社员们看惯了,他自己也不在乎。
长财有个习惯,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这就是:不管开会还是坐在家里,他经常是一只脚蹬在椅子横棱上,一只脚蹬在椅子面上,手上揑着个小草棍,放到嘴里用牙齿反复地咀嚼着………咀嚼着!长财脾气大的很,眼里揉不进沙子,在队里干活谁要擦奸摸滑让他看见了,他张口就批。谁要干损公肥私的事,长财坚决不让。一次一个孙子辈的社员对队上派工有意见找长财理论,刚张口没说两句,长财一听不在理儿,顺手拿起半块砖头照着这人的身前掷了过去,口里骂着:说么………啊!你他妈事儿还不少呢,我揍你个小私孩子!吓得孙辈社员边跑边喊:爷爷………不是!爷爷……不是!理儿也不敢论了,拖着掀把撒丫子跑了!暴风雨来了,别人赶紧往家跑,长财不是,他是顶着风雨往外跑,看哪里庄稼涝了,道路冲了,马牛跑了!
长财不识字儿、但有文化,开起会来,讲话生动风趣,一套套儿的。什么新理论、新经验、新要求讲得头头是道儿。社员听他开会,有尿也憋着听完,生怕漏了什么东西。
长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社员有点什么事瞒不过他,隔一段时间就点评点评,东家长李家短地说一通,是非功过都给你数叨数叨,社员听了口服心服,没有敢乍翅儿的。我有一次跟长财闲聊,我说:长财!你不识字但什么也知道,开起会来一套套的,这些新词儿你是从哪来搬来的?长财说:我哪有这些文化水啊,我都是每天早晨听《新闻和报纸摘要》,晚上听《全国新闻联播》听来的。我听了这些东西之后,再结合队上的事联起一对照,对错长短就都明白了、往前怎么走也亮堂了!所以开会也有讲头儿了!这些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因为庄稼长得好,集体家底厚,风气又纯朴,每年县上、公社里来二队参观学习的团体和个人络绎不绝。长财也因此整天价迎来送往站不住脚儿,今天陪着客人观摩,明天出去做报告,着实风光了好多年。
二
但风光归风光,长财从中付出的心血、遭的罪,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集体,队里的社员让他训遍了,亲门近枝因为沾不上光对他也是一肚子怨气。
长财兄弟个人,一个儿子也不是很出条,队上族人多的有时也因长财的批评气不过,跟长财打起架来。有一次,因跟社员抬扛吵架,长财的两颗牙被对方打掉了,上级虽然处理了肇事的社员,但终归长财的两颗牙没有了,长财自己也有点灰心!对此,多数社员为长财抱不平,但也有社员解恨。
长财曾经一度提出不干这个队长了,但上级坚决支持长财继续干。每次队里选举队长,大伙都说二队离不开长财,他得的票每次都是第一。但第一归第一,每次当上队长后,长财还是因坚持原则,常为集体的事情跟社员产生矛盾,有时还打得不可开交!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个别不自觉的社员沾集体的光的事情长财是坚决不干的。
一次一个识文断字的亲戚来他家串门,拉起他当队长的苦衷,长财说:都说二队离不开我,每次选队长大家都推我当,可当队长以后怎么这么多事啊?我都是维护集体的利益才跟别人吵吵的,一点也不是为了我自己,一些人怎么就是不理解呢?
亲戚也是个明白人,接过他的话茬劝导说:老哥,这个还不明罢着嘛!你维护集体利益是抽象的;但你为此得罪的人却是具体的。
咱们公社中学的李校长,人家当领导多年,帮助老师们办了很多私事儿,当然他自己假公济私办自己的事也不少,尽管大家对他很有意见,但他至今稳坐学校第一把交椅,无人能够撼动。
为什么?大家说,李校长是“有公愤而无私仇”,谁也不愿为公家的事举报他。
而你老哥处处维护集体利益,具体到每个社员身上才摊多点儿,而得罪人可是你自己的。你是“无公愤而有私仇”!这年头儿还是学精明点为好!
长财听了亲戚的一番高谈阔论,虽若有所思,但按他的处世原则却不能接受。
三
年,一些地方陆续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有的实行了“大包干”。旁边有个小靳村,处在盐碱涝洼地,雨天水茫茫,旱天白茫茫,社员穷得叮当响。但打从实行了“大包干”只一年,就解决了社员的吃饭问题。
长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内心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反复思考:多年以来的干法到底对不对?社员没有积报性的根子出在哪里?
公社领导看出了长财的思想波动,时不时提醒:长财,你二队是咱全公社的先进典型,大家都看着你呢,你可不能搞“分田到户”那一套。搞那个的都是穷的没办法的办法。长财尽管没有应声,但思想的疙瘩仍然没有解开。
一天他骑着自行车到了改革先行一步的村庄转了一圈,看到社员在自己的承包地里干活,那是真出力、真上心,一点也不用别人催队上赶,一门心思种自己的田。
于是,长财回到队里,谁也没请示,开了一个队委会,一个晚上就把二队的土地牲口农俱分给了社员。
公社领导知道后赶来找长财谈话,问他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分田单干”了?长财扳着指头跟领导说:书记,我当了这些年队长,深深地感到,社员“干集体的豁上个腚(意思是坐到地上歇着不起来),干个人的豁上个命”;“家里琐了门儿,田里没有人儿,自留地儿里成了群儿”;整年是“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下手”。在集体我一个人操心,分开地以后大家都操心;在集体我一个人当队长,分开地以后人人都是队长!你说哪个好?
公社领导听了长财的一番话,沉默了好一阵子,鉴于当时的大形势,也没再说什么。
四
分田单干以后,长财省心多了。他也用不着每天早起敲钟,催收催种了,也用不着为了派工派活跟社员打撕咬了,社员到他家说事络绎不绝挤破门框的情景也没有了,可以说是“门庭冷落马蹄稀”了。
分田单干以后的队长除了抓抓计划生育,催催提留,需要抓的事越来越少了。长财虽然不免有些失落,但看到社员人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在那里挥汗劳作,心里同时也感到非常欣慰。
当年他因为维护集体利益批评过的社员,虽有个别人仍然耿耿于怀,但多数对长财能够理解。有次跟社员喝酒叙旧,有个当年挨过长财批评的社员,酒喝半酣后说了句掏心窝的话:爷爷!您当年骂我虽然我当时不理解,现在想来您完全是为了大家,我一点也不怪您!长财听了,举起酒杯说:干!虽然沒说什么,但感到很是暖心。
公社改成乡后,有次长财参加乡里举办的培训,讲课老师说:当人们能够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他才获得了真正的自由!长财听了虽然似懂非懂,但他不由联想起了经常听的《国际歌》里面的几句歌词: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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