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天总让人觉得是如此地漫长,尽管刚下过雨没几天,但那青翠碧绿的柳枝柳叶,在炎炎的烈日下,也难免显得有些憔悴。柳生与弟弟柳文铺了张席子,在院子南边的柳树下乘凉,没有一丝的风,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蝉噪声嘶嘶地响。好在过了三四点钟,太阳稍微泄了点儿气,不怎么毒辣了,柳生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看着柳文熟睡的脸轻轻一笑。
这时,大路上来了一个面包车,上面下来几个二十来岁的人,其中有一个女的拎着小公文包,长得挺文静,走过来问道:“这是柳文的家吗?”柳生点点头,说:“是,你们是干么的?”那人说道:“哦,我们是河阳镇星光私立初中学校负责招生的。柳文成绩不错,如果来学校可以免掉全部学费。不知你们觉得怎么样?”
柳生听说过这么一个私立学校,不在河阳镇上而是在离桥柳村三四里的一个公路旁边,于是说道:“嗯,我跟家里人说说,再做决定吧。”那人说:“好,过两天,我们再过来。”这时柳文也醒了,柳生把情况给他说情况并问:“你觉得怎么样?”柳文说道:“不知道。”柳生很是疼爱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柳文在附近的小学总是第一名,家里人也觉得扬眉吐气。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红红的落日只剩下了半边脸,细细的风终于有了一丝凉意,让人觉得很是舒坦,刘玉娥回来就钻进厨房去做饭了,柳生用斧头劈了一些柴禾,携进了厨房,但并没有对刘玉娥说柳文的事情。到了晚上,柳正信回来了,脸上有一些喜气,还没等柳生开口,就说道:“下午有人来啦?”柳生说道:“嗯,是一所私立学校,想招小三儿去。”
接着柳生就将情况说了一遍,柳正信点了根儿烟,红红的火头一明一灭,刘玉娥也在旁边听着,说道:“我觉得可以去,你们是啥看法啊?”柳文没有说话,柳生说道:“不能叫他去,那里太乱了,村里几个人搅在一起,对学习不利。最好把他送到镇一中,也让他增加点独立性,老是待在家里不会有出息的。”
柳生说完长出了一口气,其实这些话憋在他心里已经很久了,父亲和哥哥都是这种情况,决不能让弟弟重蹈覆辙。柳正信并没有说什么,刘玉娥不很愉快,但很疼孩子的她也意识到些问题。后天那群人又来了,柳生就直接拒绝了,尽管后来他们又增加了一些优厚条件。就这样,柳文去了镇一中。
自从杨小翠死了之后,柳生时常思考关于人生与未来的事情,通过柳文上学这件事,他想:“有时候人生也是挺偶然的,我们如何在这偶然中感受到人生的真谛,改变我们的命运,有时也是在无意间的事。都说是天意难测,说到底终归是人心思变,我们或许无法预言未来的发展,可我们又何尝能够把握现在的契机?如果一次成功可以让我们得到片刻的欢愉,那么一次失误却可能毁了我们的一生。母亲已经耽误了,柳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被耽误了。”
关于春梅的亲娘胡秋兰打官司的事,柳正信找到女婿马万军给他说了情况,马万军领着柳正信、翟修德去了一趟郑州,找到了他叔叔马力勤,这件事情也就按部就班地进行了。柳生对整个事情还有点懵懂,只是看了一场粉墨登场的戏。转眼间又开学了,似乎暑假就像一场梦,包括杨小翠的周年祭日,因为有哥哥柳科在,柳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这一天,柳生起得很早,夏日清晨的露珠打湿了脚面,凉凉的让人觉得尘世与自己并不遥远,无论你在哪里。一周年的祭日,并不算是很隆重的节气,几个亲戚来到这里经过了一些简单的仪式就回去了,柳生也要回到学校去。分了文理科后,柳生的班主任仍是李传福,这多少让柳生有点哭笑不得。不过,李传福对柳生倒是颇为照顾,好像并不知道柳生跟李朝阳打架了一样。幸好李朝阳学了理科,并没有跟柳生分到一班。
其实,柳生在脑海里想了无数遍与辰晨分在同一班的情形,心中充满着热切的期待和莫名的恐惧以及患得患失辗转反侧诚惶诚恐的心怀。终于,他们并没有分在一个班里,柳生心里竟然闪过了一阵轻松,并没有太多的失望,好像这种咫尺天涯的遥望,才是柳生最想要的。如果太近了,则打破了柳生所能接受的安全距离,让他感到恐惧彷徨。
爱情就像这漫天飞舞的柳絮,美却无法把握。柳生依然沉浸在单恋之中,心情时常如随风飘落的春雨,潮湿的苦涩中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甜。慢慢地已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蓝蓝的天淡淡的云,柳生忽然感到很难受,因为那份绵延不尽的相思,就像夏季决堤的洪水,冲破了心中苦守的那道坎儿。
经过了无数次的内心挣扎之后,柳生终于下定决心,将隐藏在心中的那份朦胧而又苦涩的心声表达出来。这种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苦涩,是人人都难以承受的,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人太认真了就会不知所以摸不着方向,就像大海深处的那一叶孤舟,是茫然,是绝望,是面临生死抉择的无可奈何。是辗转反侧百转千回无奈妥协彷徨与忧伤,是患得患失的无所适从的无力感,或许有时也明了自己不理性的成分,但那确实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焦灼,是对现实无力感的一种对抗与挣扎,尽管这种挣扎也可能通向更坏的处境,但是若不挣扎,崩溃的可能就是自己。柳生就是处于这种状态,漫无边际的苦闷,让他感到窒息,粉身碎骨也比此刻强些。那或许就是一种解脱,猛然地失去并不代表一无所有,而是那种犹豫不决的徘徊,让他陷入了一种沉重的痛苦之中。柳生已经犹豫了太久,已经从那纯真无邪的花季,步入了多愁善感的雨季,敏感已使他变得越来越脆弱,而脆弱就使他伤痕累累。
柳生就在这无穷无尽地循环之中逐渐地沉沦。他选择了最后一排座位,这里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可以尽情地在自己的世界里畅想。柳生渐渐地在犹豫中神经衰弱,感到若有似无的头疼缠绕着自己,一则是对前程的期许,二来是对爱情的渴望,那份破釜沉舟的勇气终于占据了柳生的心田。
有时,柳生觉得这些事就像一罐没有酿成功的酒糟变得酸了臭了,开始腐蚀自己的内心包括身体的健康。不管怎么样倒出来,总是比继续闷着要好一些,于是柳生将这些事情告诉给了好朋友祁铎,祁铎说:“你表白一下也好,死也死个明白!不管她答应你还是拒绝你,都比你这样强!”柳生心想果然不错,就写了一封情书:
辰晨,我喜欢你!
为了你,我浑浑噩噩迷失熟路。
为了你,我夜不安寝食不甘味。
为了你,我寻寻觅觅望穿秋水。
为了你,我忧郁成疾相思成病。
这段时间你已经成为我精神上的寄托,如果你现在想学习,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都可以等。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柳生。
信写得很短,柳生反反复复用铅笔写了好多遍,不是有哪个字写错了,就是哪个字写得不好看甚或是笔不知在哪里多画了一个点儿。在撕了差不多一个作业本之后,柳生终于写好了,不过还是有一字中的一撇,被描得有些黑。柳生虽然还是觉得很不满意,但是已经感到心力交瘁汗也出来了,四四方方叠好,交给了好朋友祁铎,让他转交给辰晨。祁铎是柳生的高一同学,在一个班,感情比较深厚。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说是漫长其实也就一天的时间,不过柳生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时间从心底深处滑过的声音,只不知道会有多少伤痕。柳生感到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了,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心跳得比往常厉害,没怎么吃饭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站也不行,坐也不是,躺着也不对,好像是裤子和上衣都小了一样,感觉到浑身上下不自在。这种心情柳生还从不曾遇到过,即使在考高中的考场上,他也是大大咧咧地毫不为意,可是这种心情比面临考试要沉重得多。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不该来时急也没用,当时年幼的柳生,还沉不住气,不知道耐心等待的道理。第二天上晚自习的时候,辰晨让人给了柳生一封信,柳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就像生死判决书,竟然不敢打开了。其实柳生心中多少有些预感,但毕竟也有那么一点儿侥幸的想法,最终柳生还是打开了这封信:
对不起,柳生,你母亲去世一年多了,我能明白你的痛苦。作为朋友,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也没有安慰你。但是这一段时间,我并不想谈恋爱,只想一心学习。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的朋友,辰晨!
柳生顿时呆若木鸡,泪水满满地盛在心里,接着他慢慢地将那封信一下一下撕得粉碎,感觉就像撕掉自己苦心经营的艺术品,又好像在考场上撕毁自己刚刚做好的试卷,虽然一阵一阵的酸楚,但是忽然觉得很轻松,好像终于放下了一个自己背负已久的包袱。柳生轻轻地将碎如米粒的纸屑,抛洒在了半空中,慢慢地飘落下来就像寒冬飘扬的瑞雪。柳生的眼睛竟然有些模糊了,不只是超然世外的轻松,还有被人冷落的愤恨。柳生笑了,只是这笑声中有几分心酸、几分愤恨、几分羞愧、几分悲凉、几分自嘲,还有几分无奈。
深秋的天凉凉的风吹落树上的叶,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桥柳村那长发飘飘的柳树就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光秃秃的枝条,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柳生回来踏着满地的枯黄的柳叶,忽然感觉有些悲凉。不知道是想起了母亲,还是想起了辰晨?路边有几只翅膀上有些白毛的喜鹊,在蹦蹦跳跳地寻找着食物,麻雀更是肆无忌惮地在路上嬉戏追逐,刚种上的小麦还没有发芽,整个世界是一片灰灰的黄,有时一阵风吹来,还会扬起一些沙尘。柳生忽然觉得这一片土地,并没有以前自己所认为的那样美,开始对这里产生了某种厌恶。
回到家中奶奶很是欢喜。柳得田回来后,柳生问道:“我哥呢?”柳得田说道:“他出——出去打工了。”柳生缓缓地说:“去哪儿了?”柳得田说道:“慈——慈溪!”柳生一皱眉头,说道:“慈溪?”刘玉娥在旁边说道:“是春梅让他去的。”柳生“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一事:“那件官司打得怎么样啦?”
刘玉娥说:“好像没打赢吧?具体的你爷知道。”此时,柳正信不在家,柳文去二姑秀兰家去了,跟表弟马相乾、马相坤两个人一起玩,柳生与父亲、奶奶三个人又聊了些家长里短。
第二天,天微微地下着雨,柳生又一个人来到母亲的坟旁,忽然在坟头的后面,看到了一朵红花,在这细雨中有些妖冶。柳生感到很惊讶却并不认识这朵花的名字。四处是初种的庄稼地,冬小麦刚露一个尖儿,就像大地的寒毛,“可能是父亲看到这瑰丽的花朵,也不忍心拔掉它吧!”柳生心想。母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柳生再也没有许多眼泪,只是想过来看看。坟,新添了土,圆圆的。有时柳生也会想:“住在里面的母亲,会不会感受到尘世的沧桑?”往事再一次从柳生的心中掠过,一个个画面就像纪录片,雨似有些紧了,柳生并没有跪下就决心走了。
中午时分,柳文回到家里说,他得了疥疮。医院里,有自己的亲人,除柳正明外,还有柳得恩。柳得恩是柳正昌的大儿子,他还有三个弟弟柳得礼、柳得仁、柳得义,按辈分柳文该叫柳得恩大爷。柳生当年在镇里上学的时候,就是住在卫生院里,由他们安排的房子。柳生至今还记得,当时他所住的房子里,有一棵晶莹如翡翠的桐树,手指那么粗,一人那样高,只有三个叶子。因为缺少阳光,每一次上面长出了新的叶子,下面的叶子就要随之脱落。
柳生忽然很想看看它,因为生长的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立根处是洋灰地裂缝的一些土,很多石灰渣子,因为在门后面,每天只有一个多小时穿过玻璃的阳光。柳生很喜欢它,不是因为美是因为它很坚强。柳生心想:“正好借着给柳文看病的功夫,去看看它。”柳生骑着自行车走在路上,以前硕大的杨树都消失了,只剩下黄黄的土一览无余,一阵风吹来让人尘土满面。柳生想起以前和辰晨一起走在这条路上,浓浓的绿荫盎然的春意,让人觉得是如此地惬意;可如今,却都已经时过境迁了。
柳生来到卫生院,忽然很失望:原来住的那些旧房子,早已经拆除了,只剩下一堆残砖烂瓦,和一些废弃的瓶子。那个惹人怜爱的精灵呢?柳生心里忽然闪过一丝落寞——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个人的生命其实是很渺小的,有时候并不是仅仅靠努力就能改变命运的,就像那坚强而又柔弱的桐树。
柳生回到学校日子依旧是那样过,厌学情绪已经达到了顶点。没过多久,李传福把柳生叫了出去,要给他换一个座位。柳生的两个同桌,还依依不舍得柳生离去,三个人在一起玩得实在太开心了,简直有点舍不得了,不过想起家庭的责任,还是决定离去。
新同桌是个漂亮女生叫蔡玉珍,外表时尚甚至有些风骚,班里男生对她颇有微词。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当你费尽周折也吃不到时,葡萄它就是酸的。柳生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无疑是开心的。这个大方而美丽的女生对柳生很是不错,经常买些东西给柳生吃,两个人在一起每天说说笑笑,早已经让班里的男生艳羡不已,甚至有些嫉妒。
终于有一天,柳生忽然发现自己成了焦点——回到宿舍大家一直追问柳生,在校园里看见柳生就喊那个蔡玉珍的名字,在班里柳生与她稍有动作大家就是一阵乱喊。他忽然觉得很好笑,难道自己就这样一下子成了名人,如果名人的日子要这样的话,自己情愿不做名人。
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的的话,柳生还是会慢慢坚持下去的,很多看似必然发生的事情,其实都需要一些导火索。有一次,柳生坐在座位上,蔡玉珍买了个新的袖头回来,粉红色的上面点缀着些桃花,干净而又美丽。柳生转过头见那蔡玉珍对自己嫣然一笑,比划了一下她刚买的袖头:“怎么样?漂亮吧!”柳生一笑:“还行吧。”蔡玉珍秀眉一蹙抿嘴:“什么叫还行啊?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柳生笑道:“很漂亮!这行了吧?”柳生忽然也想买一个,就问道:“这里有卖男生的吗?”蔡玉珍笑道:“你也想戴啊?这个给你了,敢带不?”说着褪下一只,递了过来。柳生是个受请不受激、吃软不吃硬的人,听到这句话热血上脑也没多想大手一挥:“这有什么不敢的啊!”说着就拿过来,高举这个左手大大咧咧地就戴上了。
柳生刚刚戴上,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感觉,忽然发现全班同学都沸腾了,很多男生大喊:“情侣袖头!情侣袖头!情侣袖头!”柳生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忽然班主任老师从外面走了进来,面含微笑一改往常的严肃,笑问:“喊什么呢?这么热闹!”柳生赶紧将袖头褪下。当然,柳生的座位又一次发生了变动。
这些事情的发生,日后看来都朦胧得如梦境一般了。蔡玉珍这个美丽而可爱的女生,在柳生心如死灰的时候,给柳生带来了犹如阳光般的温暖。在日后的数十年里,柳生虽然与好几个女生产生了爱情,可是却始终没有忘记蔡玉珍这个名字。每每想起都会在心中闪现一丝甜蜜,这种甜是淡淡的,一点儿也不腻。有时,柳生在梦中还会看见她。可是这种感情远没有对辰晨那样刻骨铭心,也没有那样热烈,但是单从美好而论,却没有丝毫的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