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正月初九,陕西商县16岁的初中学生秋桐,正在家门口晒太阳。
刚吃过早饭,外面阳光很好,秋桐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心里盘算着用压岁钱购买一些笔墨纸张,完成自己初中的最后一学期。住在附近的王才喜,和秋桐年龄相仿,也搬着凳子坐了过来,不聊天光晒太阳。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忽然来了四个中年人,拉着秋桐就说:“有人把你告了,跟我去保公所走一趟。”这很奇怪啊,秋桐才16岁,平时在县里上学,过年回家也没惹什么麻烦,能有谁告他?于是,秋桐不愿意去。
就在此时,听到动静的父母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死死抓住秋桐的衣服,说啥也不愿意松手。母亲哀求这几个人说:“我娃才十六岁啊,不够当壮丁的年龄!”听到这话,秋桐才意识到,原来这是乡公所来“拉壮丁”,刚才坐在旁边的王才喜,其实是过来监视自己的。
虽然父母苦苦哀求,但那四个中年人凶神恶煞,拉着秋桐就走。周围的邻居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围观,但是没人敢说一句话。秋桐就这么被带到了乡公所,那里有一间木栅栏围起来的囚室,是专门关押壮丁的地方。
秋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是一个学生,为啥会被当壮丁抓过来。囚室里阴暗潮湿,除了几堆稻草之外,空空荡荡的啥也没有。秋桐透过门缝看了看外面,还有背枪的人来回巡逻,肯定是跑不掉了。
其实,最近这三四年时间,秋桐家已经出过三次壮丁了。
第一次乡里安排出壮丁,家里拿出四十个钢洋,雇了一个李家塬的人,顶替着去了。第二次,又花了八十个钢洋,雇了赵湾的一个人。第三次是和县里一个亲戚,两家合雇一人,家里出了六十个钢洋。每次雇了人之后,秋桐的父亲都要弄些好饭好菜给雇来的人吃,叮嘱他们说:你要讲信用,要逃跑一定要部队开到外省外县以后再走,不要给我家造麻烦。
普通人家哪有这么多钱啊!秋桐的父亲做小本生意,已经负债很多了。家里生活困难,只能勉强吃饱饭而已。因为害怕拉壮丁,秋桐的哥哥带着媳妇入赘到了老丈人家里,在商号当了店员。平时安排在县里当义务兵,不往外面跑,好歹还能抽时间回家干点活。
思来想去,秋桐想通了,这次拉壮丁,自己要是不去,哥哥肯定就躲不过了。这样的话,家里就真的没人照应了,所以,躲不过去的。认了命,心里也就坦然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没想到,到了晚上,父亲专门找了两家铺子作保,暂时把秋桐放了出来。等该走的时候,乡公所再来叫人。从那个阴冷的囚室出来,一回到家,秋桐就和母亲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一家人心里都清楚,这次没有钱再雇人顶替,只能自己去了。家里也听到传言,说这次的壮丁是补充到税警里,就是收税的警察,也不会开到外省外县,如果真是这样,倒还能稍微放心一些。就这么等了两天,乡公所通知要走了,秋桐就跟着乡丁来到了县城外的收兵连驻地。
检查身体、登记造册,一群壮丁就被关进了一个院子。
院子不大,有两间房子,分别住着看守壮丁的排长、班长。院子里还有两个土窑洞,原本是老百姓存放杂物的地方,现在成了六七十个壮丁的住所。
说是“壮丁”,其实大部分被抓来的人,都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别说扛枪打仗,估计连半里路都跑不动。当时还没出正月,天冷着呢,壮丁们只能蹲在院子里有太阳的地方,翻开破棉袄抓虱子。
秋桐还是个学生,啥都不懂,看守壮丁的班长就吆喝着:“喂,小孩,你不买筷子碗,一会儿拿什么吃饭?”秋桐也不懂啊,人家这么一提醒,他只好翻出兜里所有的压岁钱,交给了这个班长。班长嘴里念叨着还差几分钱,拿来了一个粗瓷黑碗和一双竹筷子,递到了秋桐的手里。
没一会儿就开饭了,班长吹哨子,壮丁排成长长的队伍,一个个上前领饭。院子的中间放着一个小缸,里面倒了两桶稀米粥,班长严肃地说:“饭舀好后,听到哨子才准吃。”就这么,班长盛饭,一人一勺,最后缸里还剩下一点点。哨子一响,壮丁都狼吞虎咽地吃饭,没一会儿就有人吃完了,又冲过去舀第二碗。人太多了,都挤在一团,还打了起来——班长一生气,骂了一句,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扔进了缸里,就算这样,里面的米汤汁都被人用手指头刮干净了。
这阵仗一个学生也没见过啊,秋桐被吓得不轻,又听说晚上睡觉只能挤在窑洞里,连铺盖都没有,更害怕了。幸好,晚上掌灯的时候,班长忽然喊秋桐出来,原来是他父亲托人送礼,暂时把人保出来,在家里住着等消息。
一直等到了清明节前几天,有人传消息,说第二天要跟着部队开走。
家里人知道,这次是真的要分开了,于是张罗了一大桌子饭,叫来了一些亲戚,吃个团圆饭。一家人默不作声,都不停地给秋桐碗里夹菜,但谁也吃不下去。实在憋不住,大家开始放声大哭,邻居们听到声音过来,也跟着哭——谁都知道,壮丁跟着部队走了,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人把秋桐送到了兵营。此时,壮丁排成了三路纵队,每一队都有一条长绳,捆着壮丁的一条胳膊。所有人的头发都剃掉了,面*肌瘦,两眼无神,任由背枪的士兵吆喝着,神情麻木地往前走。
秋桐父亲提前已经送了礼,保证不会逃跑,所以没有被绳子捆着,而是跟在班长后面出发了。当天晚上住在了黑龙口,壮丁们都挤在一家店铺的楼上,秋桐和班长睡在楼下的大通铺上。为了防止壮丁逃跑,晚上还有士兵站岗,长官经常来查岗。
第三天傍晚,出事了。到了渭南一带,要过铁路,忽然一列火车通过,所有人都挤在了一起,有些混乱。趁着这时候,有几个壮丁不知怎么弄断了绳子,竟然跑了。看守的士兵一边骂一边开枪,也不知道抓回来没有。
进了渭南城北的营地,壮丁就开始训练了。
被拉来的壮丁,有些训练一段时日,就上前线打仗去了。有一些不打仗,专门干活,秋桐因为家里提前送了礼,所以被安排到团部面粉厂当勤务兵,基本任务就是看管仓库,管理收麦发面。
面粉厂有二十套石碾子三十多头毛驴,有二十多个苦工每天干活,全团的主食都要靠这里。所以,秋桐的待遇相对好多了,每顿饭能有一个半斤重的饼子馍,一碗开水和少量的青菜。最重要的是,面粉厂没那么严格,可以四处走动。其他壮丁就不行了,要训练,还会挨打挨骂,每顿的半斤饼子馍也不够分量。
更惨的是,没人在乎壮丁的死活。秋桐回忆说,壮丁短暂的休息期间,最重要的“娱乐”就是捉虱子,反正也没别的事,抓一个挤一个,也有乐趣。脏一点并不可怕,无非是身上痒,最可怕的是疥疮。
秋桐的两条腿上,就长了七个大疥疮,流血流脓,非常痛苦。但是在长官们眼里,这都不算病。后来有一天,面粉厂的朱副官关照秋桐,安排他去医务所看看病。本来还兴高采烈的,一到地方秋桐就呆住了。
这哪里算得上医务所啊?两间学校的大教室,里面根本没有病床,三四十个生病的壮丁,只能躺在地上。一到早上士兵就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拎着棍子,挨个地敲打,只要不哼唧的,立刻拉出去埋掉。
秋桐亲耳听到,隔壁的病房里有微弱的哀求声:“班长,我的病还能活!”根本听不到班长的回应,这哀求声也逐渐消失,最终这个壮丁被拉出去埋了。为什么不好好救治呢?因为按照规定,死了壮丁就要造册上报,可以领取一笔医疗费、埋葬费、服装费等等,这些肯定都进了长官的腰包,所以他们才不在乎壮丁的死活呢。
秋桐知道,壮丁死了无所谓,过段时间再去抓嘛。所以,虽然腿上的疮还没完全治好,他也不去医务所了。
这样的待遇,壮丁怎么能不逃跑?
有一天晚上,二营的壮丁夺走了放哨班长的枪,集体逃跑了。士兵发现就开始打枪,壮丁们不认识路,往南跑的少数人跑掉了,大多数人往北跑,被渭河拦住了。后面追兵一直在打枪,所以壮丁都跳进河里,少数会水的游到了对岸,大多数要么被打死,要么淹死了。
第二天,全团在渭河滩上开会,团长气急败坏地对抓住的逃兵说:“凡是逃兵,一律枪毙,我一天枪毙一个,让他们在*门关上不拥挤!”说完,当场就毙了一个。
壮丁的这些苦,秋桐都看在了眼里。到年冬,队伍就开到了河南,正式成了作战部队。秋桐幸运地活了下来,多年以后回忆了自己的经历。他最后回忆说:“按当时的情况,我总是个幸运儿。沾光我是个学生,沾光父亲送礼拜托张团副的照应。不然,我恐怕早就成了壮丁冤*了。”